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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冬| 描述陰影:讀默溫詩集《天狼星的陰影》

馮冬 新大陸詩刊 2022-08-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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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原文刊登於《新大陸》詩刊 2010年10月120期


馮冬,1979年生於重慶,南京大學英文系博士畢業,青岛大学特聘教授,譯有《未來是一只灰色海鷗:西爾維婭普拉斯詩全集》、著有Desire and Infinity in W. S. Merwin’s Poetry,这是默温2019年逝世以来全球第一本全面研究其作品的著作。另著有国内首部策兰专论《深海之镜:保罗•策兰的陌异诗学》。



描述陰影:

讀默溫詩集《天狼星的陰影》



馮冬


 2010年7月1日,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宣佈默溫(W. S. Merwin)為美國第17屆桂冠詩人。有評論說,這是美國詩界的榮幸。的確,以默溫在美國詩史上無可爭議的重要性而言,他當不當桂冠詩人已經不重要了。他在上世紀60年代曾寫下:“遠離榮譽與它的絞刑架/夢見那些喝下冰冷泉水的人/說出的真理。”他一生都在遠離,遠離家,遠離群體,遠離大陸,常年住在海島上。他曾拒絕普利策獎金,拒絕擔任普利策獎評委,拒絕在美國大學裡任教。他說如果詩人都不能獨立,這世界上沒有誰可以獨立。然而,這次他接受了桂冠詩人頭銜。



W.S.Merwin,1927-2019


 其實在2009年,默溫就因詩集《天狼星的陰影》(The Shadow of Sirius, 2008)第二次獲普利策獎(第一次是在1971年)。他的聲音就像一個漂浮的精靈,遊離於美國主流社會之外,卻不斷地返回,訴說世界的另一個維度。與斯奈德(Gary Snyder)一樣,他嘗試開闢人類認同以外的精神空間,儘管他無法完全逃脫認同。引導他的,並不是人類智慧,更不是知識,而是光與影交錯出的陰暗神秘。天狼星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恒星,比太陽還要亮15倍,但它的陰影卻是地球上的人類無法看到的。在最近一次訪談中,莫伊斯(Bill Moyers)請求默溫揭開詩集標題的秘密。默溫回答道:“天狼星的陰影純粹是一個隱喻,是想像,但我們一直居住其中。我們即是天狼星的陰影。當我們交談時,我們看見了光,看見了臉,但我們知道在這背後,還有我們從未知曉的另一面。另一面是黑暗,是引導著我們的未知的一面,我們的生命一直如此。這是神秘,無法祛除的神秘。它賦予生命以深度和廣度。”


 默溫詩的內在驅力正是無法揭開的神秘,人類未知的另一面。比如〈西米里族人的便條〉一詩。Cimmerian 是荷馬史詩裡永遠居住在黑暗裡的一族人。他們為何寫便條?他們如何描述黑暗?他們想對我們說什麼?“它到達我們這裡時/我們什麼也看不懂/只有問題,或者/它把我們變成了問題。”知識在此失效,面對外星人式的便條,我們自己的身份也成了懸而不決的疑問,正如默溫在訪談中笑著問莫伊斯:“你是誰?比爾。”默溫不斷提問:“它從哪裡來,來自/羅盤的哪片花瓣/它為誰而寫/此刻對誰訴說/不久後它是否/以另一種意義訴說/它是問題/還是不斷從我們/視線中消失的/問題的背面。” 詩人從背後觀察,看到的不是已定型的事物,而是它們陌生的流變,未出生的模樣。“沒有誰在白天看到/古代傳說中的形體/那些西米里族人/居住在純粹的黑暗裡/或者黑暗的另一面。”沒有看到不等於不存在,默溫沉思的正是這種不易確知,甚至無法確知的另類存在。


 詩集分為3個部分,從不同方面描繪陰影。第1部分在光影斑駁的追憶中展開,垂暮之年的詩人彷彿回到了童年,念念不忘童年的事物,如藍莓、電車聲、腳步聲、陽光等等。“這就是夜的味道/一次吃一個/不早也不晚/我母親告訴我/我不怕黑暗/我觀看時發現這是真的/她如何在許多年前/就知道”(〈傍晚的藍莓〉)。從終極意義上說,懼怕黑暗即是懼怕死亡,因為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數,是我們無法看見的天狼星的陰影。82歲高齡的默溫相信自己已經釋懷於死亡的臨近:“對死亡的古老的抵抗/終將結束並留給死者。”在生命輪回即將閉合之際,他不斷回憶幼年時看到的那片陽光:“詞語出現之前,我是個孩子/臂膀將我舉在陰影中/聲音在陰影中低語/我看著一片陽光/在綠色地毯上移動”(〈早晨依舊〉)。這片陽光確有其事,默溫在訪談中說,某個神父曾為他施洗,將他舉到空中,於是他看見了地毯上的那片陽光。他那時候很小,他的母親不認為他能記得這麼早的事。然而,這片陽光卻奇妙地進入了他的記憶,在詩句中穿行:“另一束光芒/穿越比白晝更明亮的綠葉/穿越高高的窗戶/傾斜如樓梯/上面傳來父親的聲音”(〈大街旁〉)。默溫的父親是個牧師,這束光芒也許來自他父親所代表的神聖他者。


 光芒並不是黑暗的對立面,而是它的補充,沒有光也就不會有黑暗。光沒有形體,既是存在也是虛無,熟悉而又陌生,沒有誰可以抓住它,將其據為己有。光芒稍縱即逝,它就是易逝性本身。“穿過種子的黑暗與青銅色的秋分/我記得夏日的明亮”(〈童年的光芒〉)。2005年默溫出版回憶錄《夏日之門》(Summer Doorways: A Memoir),講述自己在40年代末如何掙脫家庭與學業的束縛,於燦爛的夏季遠渡歐洲,旅居西班牙,葡萄牙,英國,法國。字裡行間如夢如幻,昨日親友轉眼間已成生離死別,西班牙群山上的夏日已經逝去,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。默溫在結尾處寫到:“我短暫地觸摸到了……一個時代,在它如夏日般消失之前。”


 古人認為天狼星造成夏季的酷熱,讓狗不停地喘氣,所以天狼星也稱“犬星”(Dog Star)。詩集的第2部分獻給默溫失去的3條愛犬:Muku,Makana,Koa。默溫在動物身上看到一個性靈的世界。動物與人不一樣,它們熟知黑暗,並不懼怕黑暗。“是時候了,我跟隨黑犬/進入黑暗,白晝之心”(〈黑暗中〉)。默溫任隨動物之靈的引導:“我完全相信黑犬/穿過光的年代,穿過陰影/進入黑犬的盲目/黑暗的房間已被知曉/我不再懼怕,因為黑犬/仔細地引我走上盲目的樓梯。”與盲人一樣,動物在黑暗中其實並不盲目,看得見通往死亡的道路,成為詩人的嚮導。 默溫不斷聽見這野性的召喚:“我再度聽到這音符/從渴望的弦上發出/彈奏時/兩端猛然繃緊/從鳥的歌聲裡撕下這音調”(〈遠方動物的呼喚〉)。動物的呼聲中的緊迫感,只有與自然親近的人才能聽到和辨識。默溫認為詩並非表達,而是傾聽。他在訪談中說:“人要去傾聽,直到他聽到某些東西。”在〈開放形式〉(“On Open Form” 1969)一文中他寫道:“詩的形式:記下傾聽的方式,聽詩如何在詞語中發生,儘管詞語並不造就詩。同時,這傾聽見證了生命如何在時間中發生,儘管時間並不造就詩。”與描繪無形的陰影一樣,去傾聽動物們沉默的呼喚成為默溫的日常功課。在夏威夷語中,Muku 指“沒有月亮的夜晚”。默溫傾聽死去的Muku,傾聽它所象徵的黑暗世界:“此刻你比我想像的還要黑/我得到的不是智慧/它的剝奪與純粹的允諾/而是這無法寫下的空缺/我仍在聽,直到再沒有什麼可以聽/進入盲目的彼岸/一同走在黑暗中”(〈沒有月亮的夜晚〉)。默溫聽到的,正是沉默與喪失,“這無法寫下的空缺”。


 詩集的第3部分聚焦於默溫終生思索的主題:存在的不可見、不可命名之維度。這從詩的標題可以看出:〈無名的日子〉〈陰影的眼睛〉〈用舊的詞〉〈橋聽見的〉〈半亮的湖邊〉〈沒有陰影〉〈白色的音符〉〈雨光〉〈陰影的手〉。陰影被默溫具象化,賦予了形體。在〈陰影的眼睛〉中默溫寫道:“另一面的看守/看到了開始/自己卻隱身於/四射的光芒/黑衣的乞丐/陰暗的門檻上/一個陰影在等待。”門檻是停留與離開的中間地帶,正如陰影是光與黑暗的交織;等待的陰影意味著生命中揮之不去的負面,暗示死亡的臨近。但默溫一點也不驚惶,反而讚頌陰影:“哦延伸的陰暗景象/穿過臉龐/穿過顏色與山脈/穿過所有已知的/或彷彿已知的/沒有聲響的預告/沒有話語的離別/超越時間與知識的嚮導/哦忍耐/超越了忍耐。”這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的告白,他看到了無處不在的陰影,看到了存在的另一面,然而他並不懼怕。


 默溫任桂冠詩人的消息傳出後,不少人擔心他無法很好地履行桂冠詩人的職責,即詩人運用自己的影響力,推動詩在美國社會的傳播。這樣的擔心是有理由的,雖然默溫在60年代積極參與社會運動,但他畢竟不是哈斯(Robert Hass)或平斯基(Robert Pinsky)那樣致力於推動詩事業的公眾人物。他現住在夏威夷的毛伊島上,成天照料他的野生植物,像隱士一樣生活。他對《紐約時報》的記者說:“我喜歡安靜的生活,我不可能總是奔走於華盛頓。”但看來這次他不得不奔走了,桂冠詩人的任職已經像陰影一樣降臨他平靜的生活,只希望他真的“超越了忍耐”。


2010年寄自南京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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